木心九周年祭日来稿④ | 分散的盐

诗甜，散文酸，小说苦，评论辣。我以咸为主，调以其他各味而成为我的散文，即：我写散文是把诗、小说、评论融和在一起写的。耶稣说：“如果盐失去了咸味，还有什么可以补偿的呢？”我的散文之咸，就是指这种咸。——《鱼丽之宴》纪德临终说过，对世界绝望，但有青年自非洲来函，说世界美，有希望！纪德说：这位青年的话，就是大地的咸味，为这点咸味，我死可瞑目。所谓“盐的咸味”，即指人的天良。如果母不爱子，子不孝上，爱不忠诚，政不为民，即失去咸味。——《文学回忆录》  图/木心在美国寓所过六十岁生日

分散的盐 昨晚，静静躺在床上，听步姿读着《乌镇》，觉出她的忍泣。感到耳朵湿湿的，原来我也流泪了。先生生日是情人节，丹青送他最爱的六支鸢尾。今年五一，在故乡景区，鸢尾成片紫色的梦幻，站在那里让爸爸给我拍了照。
再往前呢，2018年中秋，坐了一夜火车去往杭州，为了把沿途时光留给轻松和想象，没有带任何一本书。晚上和哥哥一起吃了火锅，还给我带了最爱吃的抹茶蛋糕，为了保鲜，盒子里放着冰袋。第二天乘桐乡的汽车到东栅，最大的目的是去看看木心美术馆，那时还没读《乌镇》，不知道去往桐乡的客车上，东栅的街道上，来过一个独行的老人，而我，走在同样的路上，难免履及他的脚印，身体穿过他留下的一件件影子，不会相遇了，当我站在同样地点的时候，我们不在同样的时间里了！先生回到乌镇，起大早赶程“回家”，散文中这样描述：“寒风中冒出热气的无疑是点心店，而且照例是中年的店主，照例笑呵呵，照例豆浆粽子。”
我觉得《从前慢》就是在此刻诞生的，冥冥中觉得。不曾想二十年后我会遇见你，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我有独自的经历，也做了许多准备，直到摊开你的书在我面前，我们翻阅彼此，轻轻叫醒我心中的许多名字。常常想，他们已经存在好久了啊，之前并不知觉，各自发生，一如十七岁那年的我遇见妳的十七岁，一个十字路口变得神奇。这就是遇见吧，平时是不等待什么的，遇见就憬悉，我等到了。想起先生的那句诗：“故乡的春雷，隆隆预告的，原来是因精美而迟到的妳。”用木心的时间和自己的时间比照，自然也是无中生有，只是有先生的日子可以往前贯穿，远远的地平线，太阳升起来了，那光慢慢接近而指引。想着想着就相信，他似乎陪着我很久很久了。
2018年，第一次去了木心美术馆。2015年，美术馆落成，二十四岁，毕业后去工地上班。2011年，木心逝世，大二，我在恋爱。2006年9月9日，先生搬回乌镇，我十五岁，又瘦又矮，等到高二才开始长起来。2002年，“晚晴小筑”开工，十一岁，童年很快乐。1998年，陈向宏读到《乌镇》开始寻找木心，我七岁，小学一年级，课间和女同学打闹，为了表示对彼此的respect，往对方身上吐唾沫，也算动口不动手的男女君子。1995年早春，木心回故乡，之后写了散文《乌镇》，我四岁，也在故乡，打麻将已经入门。1991年，先生在纽约讲世界文学史，我出生，计划生育很紧嘞。
再往前，世界上就没有我了，有先生。我失落于先生的消失，就像曾经失落于一个小悬崖的消失，之后读到博尔赫斯的一颗子弹，最后是为了成全自己私心而浪漫的解释。于我而言，读书就是撷了各家的枝，营造自己的巢。
这个小悬崖起初是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中的悬崖，在金黄色的麦田里随意奔跑，没有方向也没有大人，总会有人抱住我的，在危险的时候。之后是我自己的小悬崖，承载了很多美好的回忆，陪伴过我的地方，它消失。有次我特意回去对它作告别，对着空旷的地方，“小路、树林、故人，一切都转瞬即逝，如同年月。（普鲁斯特语）”我一直在等待一种解释，它去到哪里了？为它找到归处是我的夙愿。直到在旅行的途中瞥见窗外另一个相似的悬崖，读到博尔赫斯诗中的一颗子弹：“那子弹曾是别的物器，是东方大臣们收到的白绫，是穿透耶稣肉体的黑色钉子和十字架，是苏格拉底安然喝下的毒酒，是斩断王后咽喉的三棱刀，在世界初始的时候曾是该隐投向亚伯的石头。”死一直寄存在不同的事物里，作为一把刀时赋予握着的手以勇气。毕达哥拉斯说的轮回转生不只适用于人类，所以熟悉的小悬崖离开了，变成别的悬崖，原来是它，在这里啊。这次的相遇，旅游的大巴载着我没有停留。
《乌镇》中有一句话，读来痛心，失魂如此。“我神思恍惚，就像我是个使者，衔命前来凭吊，要将所得的印象回去禀告主人，这主人是谁呢？”这是先生晤及被毁的故居后发的反问，只此一次，用了拟人的末技，我也自问，这主人是谁呢？蓦然有了一个浪漫的想象，主人就是童年的故居，先生回去如实禀告，童年的你是嫏嬛宝居，现在的你，破败如此。故居自有其飘忽一念，前生嫏嬛宝居的一念，由先生带回注入在散文《乌镇》里，迁延至向宏手中的一份报纸，故居和美术馆婉转成为向宏先生的一念，使不存于世的事物出现在世界上了。故居重又建起，小主人又住进来了，可以在庭中种桔，雪中散步。也是这一念载着美术馆降在水面上，轻盈而磊落。虚实之间多是这些妙不可言的事！“风啊，水啊，一顶桥。”短短的句子，一首摇篮曲。
物的转生中，悬崖还是悬崖，故居还是故居，只是他的近，我的远，相同的是，它们都还在。很喜欢听步姿的朗读，先生说他的诗不宜朗读，心里默念即可，我只当俏皮话，因为“诗要求发出声来，诗总是让人想起它在成为书面艺术之前曾是口头的艺术，让人想起诗曾经是歌。（博尔赫斯语）”正如他说“永别了，我不会再来，”我只看他自食其言，想象食盐的先生必是尝到了大陆的咸味，看他不好意思的问向宏：“我死后，可以葬在这里吗？”
听步姿读完了《乌镇》，早起洗脸之后看不出我流过眼泪，文字会投到木心的塔中之塔，感谢上次鹤先生的礼物，我们也是散居各地一粒粒的盐，愿眼睛里的液体不失其味。

慌慌

2020年12月6日·郑州

【相关链接】读木心《论物》| 一天接连三次一见钟情
木心写故乡 | 乌镇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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